我心里亂糟糟的，抽泣著，不知道該說什么好。萬芳看到我淚流滿面的樣子，居然笑了起來，隨手遞給我一塊手帕，示意我擦干眼淚，“其實我剛才想了想，你不可能買的起這么貴重的羚羊木雕，肯定是你父母送給你的。你在沒有經過他們同意的情況下送給了我，當然會讓你把木雕要回來，所以你是被逼的。請你原諒我，我一開始以為是你反悔了，很傷心，但是后來仔細一想，你也是挺無奈的，畢竟你的為人我知道。……來，這把小藏刀歸你了，這件事情就當作沒有發生過。”說完，她拍了拍我的肩膀，像是在安慰我。

　　我聽到這番話，先是感到很驚訝，一動不動的立在那里，腦子里一片空白。半晌，我心里感慨萬分：萬芳真是比我想像中的大度得多呢！

　　“你怎么啦？呆得像個木頭一樣？”萬芳的聲音不大，在我耳邊卻像是一聲悶雷把我從沉思里拉了回來。我毫不猶豫得把手中的藏刀塞回萬芳手中，輕松地說：“還給你。這把刀子、我手中的羚羊都是我們友誼的象征，我們長大后看到這些東西，都要想起對方，這是我們的約定。”我越說越激動。

　　萬芳倒也挺爽快的，嫣然一笑，說：“這個主意不錯嘛！真虧你想得出來！我們像從前一樣吧！……唉呀，我得回去了，不回去又要挨罵了！……你也快點回去吧！拜拜！”說完，她把小藏刀放進兜里，趕緊跑了。

　　我目送著她遠去，直到消失在地平線上。在暗黃色路燈的照射下，她的背影顯得格外明亮。

　　在一路柔和的月色的祝賀下，我蹦蹦跳跳地走在路上，心花怒放：我和萬芳和好了，而且還比以前堅固了呢！這是多么有意義的事情啊！

　　似乎一眨眼就到了家里。我哼著小曲兒，掏出鑰匙準備開門。門沒有關，我卻聽到里屋奶奶說話的聲音，聲音里帶著幾分乞求：“不要這么做吧！這樣孩子舍得嗎？他們倆那么要好！”

　　里面又傳出爸爸那熟悉的聲音，一改那平靜的語氣：“媽，都什么時候了你還管小孩子！小孩子的所謂友情不過是過家家，值幾個錢啊！好不容易我升職到了北京，那么我們家也就會寬裕起來的！高科技的彩色電視，紅旗轎車……都會有的！總之，這家必須得搬！這可不是鬧著玩的！”

　　搬家？我臉上的笑容凝固了，淚水又一次決堤。我沖進家門，一改往日對父母的低聲下氣：“不行！不能搬家！我才和萬芳剛剛和好那！你們大人就知道錢，錢，錢……”我哽咽了。

　　父親把煙塞在煙灰缸里，說：“這可不由得你任性！在這個世界上，金錢是最重要的。……你還小，不懂！”

　　媽媽也雙手交叉在胸前，不屑地附和著說：“小孩子不許任性！學好習就可以了，大人的事情不要管！快點，幫忙整理東西，后天就得搬走。”說完進房間里收拾去了。

　　我終于控制不住自己，連飯也顧不得吃，沖進房間里把那個羚羊木雕重重地放在桌子上，伏在床上啜泣著。我實在想不明白，大人眼里為什么只有錢？友誼真的是小朋友過家家？難道是互相請著吃飯，幫著自己升遷的，才叫做朋友？

　　我腦子里亂糟糟的，躺在床上，不知不覺地就睡著了。

　　我生病了，父母圍在我的床前，媽媽扶著我的手，眼睛里充滿了愛，溫柔地說：“孩子乖，有媽媽在，你很快就會好起來的。媽媽今天不賺錢了，陪著你快點好起來，啊。”爸爸也一改平時的冷酷，對我噓寒問暖，忙上忙下，像個家庭主婦。

　　丁玲……門鈴響了，是朋友萬芳。她急匆匆地跑進來汗水浸透了她的衣服。她喘著氣，問我：“聽……聽說你生病了，我就……我就來了。怎……怎么樣啊？舒服……多了吧！”

　　看見父母為我操勞，朋友又為我探病弄得上氣不接下氣，我笑了。突然一縷縷刺眼的陽光照進來，我睜開了眼睛。那是什么時候的事情了？哦……四年了！四年前生病的時候爸爸媽媽是我多么好的伙伴啊，他們處處都為我著想，也能夠分辨出是非來，絕對不會說出“世界上錢最重要”的話來。我也有完美的友誼，我有一個真正的朋友。但是，現在什么都變了，金錢遮蔽了父母們的雙眼：自從上次我爸爸找到了一份好工作后，家境慢慢變得寬裕，他們就變得唯利是圖，漸漸地變得糊涂了。就因為他們倆，很快我也要失去我最要好的朋友。

　　我沒有勇氣去見萬芳，只好寫信給萬芳進行道別。我揉揉昨晚哭得紅腫的雙眼，用顫抖的手拿出信箋，拿起鋼筆，含著淚水寫下了一封道別的信。

我永遠的朋友：

　　再見了！

　　請原諒我沒有當面和你道別，我真是沒臉見你了。

　　我們昨天剛剛和好，卻在今天就要道別，真是太諷刺了！我明天就要和被金錢蒙住了他們明亮的眼睛的父母一起，搭乘飛機把家搬到北京去了。也就是說，我們兩個在我搬家以后在一南一北兩個地方，日后能不能相見，也是一個未知數。請接受我一個無禮的要求，請好好保存隨信給你的羚羊木雕照片，你長大以后看到這張羚羊木雕的照片，能夠想起我來。

　　我不會忘記你的，請你也不要忘記我，讓我們彼此不要忘記對方，永遠永遠，這是我和你的一個約定。

　　祝你天天開心，

　　要想起我這個沒有禮貌的朋友

　　連一個正式的當面道別都沒有

　　你永遠的朋友

　　1955年7月

　　寫著寫著，我的淚水也不禁一滴滴的落了下來，把信紙點得淚跡斑斑。隨后，我把早已準備好的羚羊木雕照片和信紙一起塞進了信封，走出房間去，打算趁著一大早就把這封信偷偷地塞進萬芳家的門縫里。

　　出乎意料地，家人們很早就起床來收拾東西了，好像全然把我忘記了。我真是感慨萬千，如果是以前，我媽媽都會來安慰我的！我心里想著，一邊快步地走。我快要走出家門時，媽媽才招呼我：“誒，起床了就快點過來幫忙啊！”

　　我沒有理會，徑直走出家門，連門也沒有關。

　　頂著秋天早晨的涼風，我打著寒戰。做賊似的把這封信塞進萬芳家的門縫。

　　剛到家門口，我隔著門就聽見媽媽在對爸爸和奶奶發著牢騷：“真是的，小孩子還在為萬芳鬧情緒那！真是的，小孩子交朋友不就是過家家，有什么值得牽腸掛肚的！虧我們還為她拼命工作，就是不想讓她受苦嘛……”

　　后面的事情我隨隨便便地敷衍了過去。爸爸媽媽真的認為小孩子的友情是過家家嗎？我再一次在內心里發問，盡管不敢說出來。

　　萬芳有好幾次來找過我，我都避著，我實在是沒臉見她啊！

　　次日，我提著一顆沉重的心登上了飛機。在起飛時，我往窗外望去，見萬芳正拿著我還給她的小藏刀，一向堅強的她眼里此時也閃著淚光，呆呆地向我這里望來。我的淚水又一次決堤，手里捧著那個珍貴的羚羊木雕，緊緊地抓住。想想，“合二而一”的朋友就這樣勞燕分飛了！多么悲哀的事情啊！

　　后來，我和萬芳在也沒有見面。以前一切熟悉的事物都化為回憶。只有那個羚羊木雕，被我好好地保存了下來。